就著一盤水煮籽蝦、一尾紅燒江鳊、一碟香干炒芹菜,咪了兩三口小酒,干掉一碗南瓜糯米飯后,他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,揉揉肚子,笑著長嘆了一聲,“唉———這才真的像個家!”然后,“啪”地一拍大腿,站起身來,屁顛屁顛地收拾碗筷,往廚房洗涮去了。
其實,江南這邊的新居去年秋天就已經拾掇好了,床鋪、鍋碗瓢盆一應俱全,離單位也近,僅隔著一條馬路,慢步不過七八分鐘的光景。然而,新居落成后,他一共不過在此睡了三四晚,就又卷起鋪蓋卷,繼續起臥辦公室、三餐吃食堂的日子了。問其緣由,一說樓上樓下地兒太大,打掃衛生無從下手,又說自己既要燒飯煮菜還要洗碗涮碟,一個字“煩”!
“噗呲”一聲笑出來,罵他一聲“懶”后,仔細想想,少了人味兒和廚房里的煙熏火燎、瓢盆叮當,我日常所待的家也如行宮寢殿般清冷。
我雖是喜歡挽袖下廚房,洗手做羹湯,然而,丈夫工作在異地,女兒又日常中午晚上學校食堂吃飯,我自己工作忙,加之己作己食索然無味,故而周一到周五食宿也基本是“混”,中午榻榻米一鋪睡辦公室,一日三餐除了食堂就是餅干。唯有周末,女兒休息半日回家或是妹妹一家來玩,我則系上圍裙,打開爐火,執起鍋鏟,廚房里瞬間呲呲啦啦,叮叮當當,這個家方得一掃冷清寂寥之氣,連光線和浮動的灰塵都鮮活生動起來。
說來慚愧,年歲漸長,我是越發喜愛菜場超過商場,覺得鍋碗瓢盆協奏勝過珠玉環佩叮當。節日、假日,分散各地的一家人趕回來聚到一處說說笑笑,打打鬧鬧,廚房的灶臺更是給滿屋的喧騰增添另一番的活色生香:大砂鍋里濃湯翻滾,排骨冬瓜燉得剛剛好的酥爛;小炒鍋里蔞蒿香干只差翻動最后一鏟,就能潷出全部清香且不失半點爽脆鮮嫩;平底鍋里油煎藕餅已經兩面金黃,就待關火起鍋裝盤……
歲月如流,能讓家人念念不忘的,也往往是那一股子煙火氣。老家旁邊有一家的百貨店,店門東側靠墻擺放一水缸、一小煤爐,西側擱一箱板紙盒,養著一只母雞。母雞每天早上出門覓食,下午回來臥在鋪了稻草的紙箱里生一個蛋。隔幾天,爸媽就會用搪瓷碗隔水蒸出噴香的醬油蔥燉蛋。
放學回家一進門看到的是駝背的外婆,她束著青布圍裙坐在小煤爐前,一手扶小鐵鍋把,一手執鏟,翻炒鍋中的蔬菜。夏天的下午,大屋的影子才有了一米闊的光景,爸媽就將小煤爐拎到屋外檐下,我和妹妹則搶著洗澡、掃場,然后搬椅子、杌子、竹榻,準備一家人的晚餐與納涼。
鍋鏟代代相傳,從不缺人執掌,而食物才最具魔力,它總能在鍋碗瓢盆叮當中萃取溫度,蘊藉厚味,通過味蕾與記憶慰去風塵,再將“家”這個字,深深送抵人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