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與兩樣東西發生關系時,會變得纏綿悱惻。一樣是生老病死,另一樣是背井離鄉。
母親的生活變遷屬于后者。母親是一個農村婦女,樸實勤勞,樂觀開朗,總是笑容滿面,生活中仿佛沒有什么坎是她過不去的。
但母親心中卻有一道難過的坎,是因為拆遷。
龍麗溫高速公路的開工如期而至,我們家列入了拆遷范圍,從那時起母親便陷入了深深的憂慮當中。母親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近五十年,村口的小山坡、老宅、雞舍、菜園……處處都有她忙碌過的身影。母親說這幢房子是她和父親親手建立的,沒有設計圖,兩個人在現場一邊比劃著一邊建造。外圍的土墻將大空間圍成小空間,建成一個大大的院落。院落里,土墻再次倚地而起,墻里面再刷上混凝土,一家人賴以生存的房子就這樣落成。屋舍靠窗的一隅,父親壘起一口灶臺,常年充斥著淡淡的煙火氣息,溫暖著我們的心,也讓我們永遠有家的念想。
飯桌上,我們試圖安慰她:“只要一家人在一起,我們搬去哪里都一樣。”
母親低著頭,不說話。
最后,父親斬釘截鐵說:“難過也沒有用,我們家要起表率作用,第一戶先拆遷,這樣才能帶動村里其他的遷拆戶。”
母親終于抬起了頭,眼里的淚水,順著臉頰滴到了碗里。在這個世界上,沒有人真正可以對另一個人的傷痛感同身受。對于老屋,母親傾注了太多的感情與心血,那條熟悉的小路,那爬滿了青苔的墻角,那黃昏的等待,那些時光里的微笑……
院落門前,有一棵枇杷樹,那是母親親手種下的。母親說,那天的陽光特別炎熱,把整個院子照得暖洋洋的。母親拿著鋤頭刨土,翻新后的泥土散發著淳厚的大地清香。泥土在母親的鋤頭底下擠壓翻滾,接收太陽的炙烤。
每天清晨,母親第一個起床,給枇杷樹澆水,將老屋的里里外外打掃干凈,母親就像終身以之的祭司,比任何一個僧侶都要虔誠,風雨寒暑,從未間斷。對母親來說,這是一件非常莊重的大事,只有將這些事情做完,她才會安心地去做其他的農活。
2017年10月21日,一輛挖掘機駛進了家門口。作為第一戶拆遷的人家,轟動了全村,小小的院落里擠滿了人。挖掘機的鏟斗高高升起又落下,剎那間,賴以生存的房子沒有了,母親親手建造的雞舍沒有了,枇杷樹沒有了,什么都沒有了……
離開老家后,我們找到了新的房子重新安居。母親像往常一樣早起,洗衣煮飯做家務。只是她無法再給枇杷樹澆水,也無法打掃院落,母親變得越來越沉默。
時間的偉大之處在于它常常能改變一切,且出人意料。我們相信,只要給母親足夠的時間,她就能過了這道坎。可過去,終究是丟不下、放不開,這份掛念就像與生俱來的一樣,已經混合在母親的血液和呼吸里,任何一個與老屋有關的消息都有可能像火星一樣,將她重新點燃。每當電視上播放著高速拆遷的新聞,母親的眼淚就像失控的閘水一樣再也關不住。
母親有一本日歷本,那是她搬到新家后買的。從離開老家那天起,母親在每一個逝去的日子上劃一個叉。日歷本上已經有兩百多個叉了。而在這兩百多天里,每天天剛朦朦亮,母親就騎著自行車回老家,即使她回去面對的是一片廢墟,她也還在堅持。母親說,她要看著這片土地重獲新生。
某個清晨,母親推門而入,她的頭發,衣服都是濕漉漉的,但是她的眼里卻放著光,那種充滿希望的光。她興奮地說:“我今天回老家的時候,泥土都填平了。太陽升起的那一刻,我好像看到了一架天梯,建造好的高速公路就是這樣的吧,那么高大,那么壯觀,能為這樣的一條路做出犧牲,我打心底里高興。”
一個人肯放棄原來幸福的生活,并承擔內心的失落感,一定是因為命運給她安排了更加重要的東西。從那以后,母親不再悲傷。她的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笑容,她終于跨過了那道令她悲痛欲絕的坎。母親依然會在日歷上做標記,只是她不再畫叉,而是改成畫一條線,像高速公路那樣氣勢磅礴的線,那是母親對過去的留戀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