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東平陰的縣城,四面環山,頗為別致。別致的城里,還有別致的人,胡宗江就算是一個。
在這個傳統的縣城,胡宗江是為數不多的留長發、穿花衣的男人。雖在外形上標新立異,但內在還是透著這方人的實在與豪爽。
他老家是離縣城不遠的胡山口村,我和他去到村里,看看他小時候的成長環境。村莊已搬到離公路近的地方,山里的舊村多是些破舊的房屋,已很少有人住。青翠的松柏,各色的山花,歡快的鳥叫,這本是詩意的棲息地,如今卻被冷落了。草長得高,荊棵又很旺,久不回來的胡宗江,轉了一會,才找到自己的家。院門鎖著,他忘了帶鑰匙。好歹石頭墻不高,我們可以看到院里長得茂盛的冬青,可以看到無人關懷也盛開的月季。
雖然回家的路,有些荒蕪了,但他總算還能找的到。作為一個習字者,他透過歷史的云煙,他走過文化的古街,去找他書法的老家。是金文,是漢隸,是唐楷?不同的人,會找到不同的地方。胡宗江找到王羲之那里,找到孫過庭那里。仿佛一個離家已很久的游子,歷盡艱難回到老家,回到親人身邊,滿眼都是親切,滿心都是溫暖。
他家中墻上掛著王羲之的字,桌上擺著王羲之的字,工作室里、車里都備著書圣之字。反復看,反復練。一通百通,他學書就是選好一家,狠下苦功,每天練字不少于4小時。
胡宗江是1500多度的高度近視,那鏡片像啤酒瓶子底般的厚實,常常遇到相識的人,走個對面卻認不出來,聽到說話聲了,才連忙打招呼。有時看起帖來,寫起字來,那鼻子近乎貼到紙上。
地方上有個展覽,有些入選的作品水平一般,他匆匆一瞥,沒看上眼。到了一幅作品前,他細細看了起來,邊看邊稱贊,邊用手比劃著用筆,他對同行的朋友說:“這幅字值得我好好學,線條好,氣韻好,字字精到”他連連稱贊。等看到末了,見落著“宗江書”的款,大家都笑了,他也笑了:“是胡寫的,看我這眼神。”
在一個高大、寬敞的車間,有畫好的瓷瓶,有燒瓷的窯,一旁是胡宗江的工作室。我剛坐下喝了一杯茶,看到旁邊有一只燕子,疲憊、驚恐地飛著。工作人員說:“這只燕子昨天就飛進來了,卻找不到飛出去的門和窗口。我們把窗子都打開了,玻璃太明,它分辨不出來。我們也不知道喂它什么,它要飛不出去,就得死在這里,今天已經明顯飛得沒大有勁了。”我找了一根小竹竿,想轟趕它出去,無奈車間太高,桿子太短,一轟,它就驚慌地飛到車間頂部的角上躲著。
我很掛念這只燕子,當時因還有別的事情就走了,沒想出幫它的辦法。后來我打電話問燕子的情況,說它歇一會,飛一會,總算從窗口飛出了。飛出去好,飛出去,就是廣闊的天空。
這讓我想到,學書法的,鉆進一個古人的帖不容易,鉆進去出不來,也就死在里邊了,還是要能進能出。好在,胡宗江善于從帖中出來,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,他食古能化,別出心裁!
“學而不思則罔,思而不學則殆”,孔老夫子這句話,值得學書者記取。胡宗江就很“學而思”,他寫的《硯邊書話》,把學書的思考、感悟隨時記下來。其中有這樣一段話:“當下寫二王之人繁多,面目如一,不知你我,如同一人所書。我學二王所缺者應是雄強、茂秀之氣,在今后的臨帖中應注意吸取。可多臨得示、喪亂、姨母等等,見雄強一路盡力臨習。”他因自知,所以對學書的習氣所結之殼,能夠自破。總能破殼而出,也就總有生機勃勃的新面貌。
胡宗江的字瘦硬、雅靜、清新、流暢,如歡快的溪水,如怡人的春風。他是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,還是中國教育委員會書法教育專業委員會委員,他曾獲得中國書協主辦的第十屆全國書法篆刻展的全國獎,是享受政府津貼的齊魯文化之星,被山東省書協授予書法創作成就獎。40多歲,就如此豐收,實在值得自豪了,但他沒有驕傲。他廣交朋友,而且喜歡帶著作品讓朋友挑毛病。有的朋友說:“您的字收得太緊。”他虛心接受,認真琢磨怎么解決這個問題。清李漁《閑情偶寄》:“吾謂填詞之難,莫難于洗滌窠臼;而填詞之陋,亦莫陋于盜襲窠臼。”學書亦復如是。清醒的胡宗江努力出新,不落窠臼。一旦落入,當局者迷,就如那誤入車間的燕子,明明窗子就在那里,它遲遲找不到。燕子是一心想飛出,而一時找不到門窗。有的書者,是想出出不來;有的書者,沒意識到已入窠臼,何談出來!
又是一個春天,燕子時高時低、時緩時疾,自在地飛翔,胡宗江站在窗前欣賞著,在空中飛得那么美妙的燕子,給了他無限的遐想。那燕子倏地一飛沖天,直入云霄,讓他不由地想起北宋詩人吳可的句子:“跳出少陵窠臼外,丈夫志氣本沖天”……他返回書案前,提起毛筆,書寫下這詩句,以此自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