遠山深處,躺著一條崎嶇蜿蜒的小路。一個孤零零的騎車人,漸行漸遠,化作一個黑點,消失在樹叢中。
奇聞沿著這條路往返不知多少趟。
從奇聞所住的縣城到山腳下三公里,再從山腳下緩坡上山,經過“十八拐”,走出大約十公里的路程,就到了山的那邊兒。
“十八拐”就是十八處彎路,俗稱拐子路。
這十八處彎路,都在半山腰上,而且逢彎必有坡。
這座山的海拔不是很高,但景色宜人,堪稱天然的植物園。順著山路走,山坡上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紅松、落葉松、樟子松、小黑楊、山槐樹,偶爾可見紫椴、白樺、垂榆和旱柳,這些樹,有的挺拔筆直,有的枝豐葉茂,有的形同情侶。而山根下,則是亂糟糟的榛柴棵子,勃勒芽子。無論山上還是山下,在樹木之間,或草叢密處,一簇簇象牙紅、萬壽菊、鳳仙花張著笑臉,晃悠悠地挑逗著路人,使出渾身解數盡張魅力,明目張膽地搖曳著吸引人的眼球。大樹下草稞里,還綻放著一些顏色不同的花,紅黃紫白,星星點點,當地人對這些花都有一種土叫法,這些叫法帶著當地的“土腥味”,好說不好寫,很難用文字去勾勒,人們卻不知道它們的正宗名號。這山,這路,算不上險峻,倒也不可小視,搞不好就會跌到山坡下。
山那邊兒,一馬平川。
過了這座山就是望不到邊際的開闊地帶,滿眼大地,一塊塊方方正正的格子內,稻秧在微風吹拂下沙沙作響。
這是一條土路,山前山后居住著幾萬人,很少有人走這條路。山這邊兒,到山那邊兒,直線距離就十多公里。可這條路走著鬧心,路面上,稀稀落落偶見幾塊石子,兩道車轍印子又寬又深。在靠近路的右側邊緣,路人用腳底板趟出了一條窄窄的光滑小道,看似光滑,實際也是凸凹不平,踩出來的小道,彎曲著像一條蛇形的白線。奇聞每次騎著自行車走這條路時,不錯眼珠地緊盯著路面,從來不敢分神。一不小心,就會折到車轍里,輕者會被自行車甩出去摔個腚蹲,嚴重時都能把臉、手、膝蓋蹌破皮。因此,路上人少,車少,就連一只雞鴨鵝狗都碰不上。越往山里走越寂靜,如果用力咳嗽幾聲,馬上也有人跟著咳嗽,側棱耳朵細聽,是自己的聲音在遠處的回放。這回音繞著山,繞著樹,繞著花,繞著草,來回轉著,轉了幾圈,又轉回自己的耳朵里,空曠得叫人發毛。
總之這是一條寂靜而顛簸的路。
奇聞這輛自行車,是父親留給他的紀念,父親騎了十一年,奇聞又騎了兩年。父子兩代人騎了十三年的自行車,從車架、車叉、車把,到輪輞、輻條,都長滿了銹。車前軸,軸乎乎的,左右轉彎都很費勁。上了坑洼不平的路面,車子幾乎每個部位都是鈴聲,吱嘎,吱嘎,吱嘎嘎地響個不停。這稀里嘩啦的響聲,震得路邊隱匿的鳥,撲棱撲棱地驚恐飛起,逃向安全的地界。
每到拐彎和上坡路的時候,奇聞都要低頭看一下自行車的鏈盒子,心里暗想:伙計,別掉鏈子!
老舊的自行車,老舊的齒輪和鏈子,不管用勁是否均勻,也不管是否抹上了黃油,如果不踩住腳蹬子,稍有緩沖,嘩啦,咯吱,車鏈子還真就經常這樣掉了下來。
奇聞在這條路上,不知道喊過多少次:伙計,別掉鏈子!
過了兩年,奇聞不在孤獨,在這條路上已經不是他一個人往返了,自行車后貨架子上也不在空空蕩蕩了,而是多了一個年輕的女人,她穿著乳黃色的上衣,淡藍色的牛仔褲,端秀,窈窕,清雅,干練,頑皮,笑呵呵地坐在車上,與奇聞輕聲細語,天南海北地聊個沒完。她和奇聞聊著,咯咯地笑著。盡管車子突突地顛簸,好在奇聞的心思縝密,在車的后貨架子上綁了個海綿墊子,讓年輕女人的嫩屁股少一些在鐵架子上顛硌。
自此,奇聞騎車更來勁了,在這條土路上,孤零零的感覺徹底消失了,心里舒坦,美滋滋的,甜蜜蜜的。
伙計,別掉鏈子!
到了轉彎和坡路,奇聞還是喊著這句話。
年輕的女人和奇聞在工作中產生了感情。奇聞在銀行信貸部門工作,負責山那邊兒鎮上國家糧食儲備庫的貸款和管理。這個糧庫倉儲能力充足,糧庫院子較大,院落里東西兩側清一色的鋼板倉,固定倉容五千萬噸,簡易倉和罩棚也不少,還有現代化的糧食烘干設備,每年承擔農民銷售水稻的收購任務。年輕的女人家在省城,大學畢業后自愿來到鎮上,在這家糧庫當了質檢員。當然,她也經過考試和五輪面試,才有了上崗工作的機會。在年輕的女人眼里,奇聞業務精,肯吃苦,講原則,敢管理,為人和善,做事心細,尤其是奇聞那種較真勁頭,在她看來,特牛,特男人,特偉岸,是她心中的男神。再加上奇聞高高的個子,寬寬的肩膀,扎在他的懷里,肯定踏實安全。在浮躁的環境中,像奇聞這樣的好男人,真是難找難得。那時,她一看到奇聞,心就怦怦亂跳,體己的話到了嗓子眼兒,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來。還是奇聞主動和她搭訕,又送花,又請吃飯,這樣兩個人才一來二去地走到了一起。
后來,年輕的女人便成了奇聞的老婆。
又到了怪坡,過了怪坡,就是十四拐。
這怪坡有一公里長。奇聞不覺得這怪坡有什么不好,從家往山那邊兒去的時候,看似上坡路,其實騎在自行車上,兩只腳不用蹬,自行車的兩個輪子就能自然加速,快速往上溜行。腳,必須一動不動地用勁連續踩著車閘,否則車速太快,若放開車閘過猛,車子行進時,就能把人從車上射出去。奇聞每天感受一次這樣的刺激,已經習以為常了。這個怪坡,到底是什么原理,有千說百講,不管這個坡怪是什么原理,怪到哪里,有多少不同的說法,奇聞根本不去理睬,它怪它的,我走我的。
老婆,坐穩了!
奇聞喊完,然后就扯著脖子唱:這里的山路十八彎,這里的怪坡好危險。
過去,奇聞一個人騎車,經常喊:伙計,別掉鏈子。可自從和年輕的女人結了婚,奇聞不怕車鏈子再往下掉,關注的重心全在老婆身上。老婆,坐穩了,就成了奇聞在自行車上的口頭禪。
自行車不停地突突,突突,突突突,一陣陣的抖動,顛得奇聞腮幫子兩側上的肉顫著,哆嗦著,兩只胳膊握著車把酸乎乎的。
奇聞這么哆嗦了好幾年,膀子也一陣陣酸楚了好幾年。
怪坡過去了,奇聞回頭瞅瞅身后,自行車后貨架上空空的,他并沒有看見老婆。他在自行車上,只是下意識地感覺老婆還在摟著他的肚皮,摟得緊緊的,隨著他腰部上下顛動,也跟著自行車往上顛著。老婆真的不在了,他一條腿支在地上,另一條腿跨在車子的橫梁上,呆愣愣地看著自行車空蕩蕩的后貨架子,悲傷,失落,孤獨,心里布滿愁緒和思念。
老婆不在了,老婆剛剛辭世一個多月。
奇聞推著車,低著頭,慢慢扶著車把往前走。
這輛自行車是老婆在兩年前送給他的生日禮物。老婆給挑選的這輛自行車,是奇聞的心尖兒,這不僅是老婆給他買的代步工具,是在奇聞生日這天送給他的移動世界,這是奇聞和老婆共同的移動世界。
奇聞撫摸著車把,兩只手使勁地攥了攥,這車把上,有過老婆的體溫和印痕。在奇聞患上腎盂腎炎那會兒,老婆就是握著這個車把,早晨騎著車馱著奇聞跑十多公里路去糧庫管貸看糧,晚上再把奇聞馱回縣城,不等到家,直接就馱著奇聞去醫院開藥打針,回到小區住宅樓,車梯子一支,馬上往樓上跑,回家為奇聞準備飯菜,悉心照顧奇聞。沒想到,老婆沒了,奇聞想起馱著老婆和老婆馱著他的情景,又是一陣沉痛。這種愛的哀傷,對奇聞是莫大的刺痛。他抬起右腿又跨上自行車,蹬了兩下,往前一貓腰,嘆了口氣,自言自語說:老婆,坐穩了!
可老婆已經不在了,那個幾年前奇聞在糧庫管庫認識的善良女人,對奇聞體貼有加的溫柔女人,可如今確實不在了。
他在喊誰呢?
奇聞騎在車上,心又飛向了老婆的身邊,思緒又回到了和老婆同走這條路值得記憶的歲月。
老婆喜歡這山上山下的景色,每當開花的季節,一見到象牙紅、萬壽菊、鳳仙花在草叢中綻放,老婆必叫奇聞停下車,像個小孩子似的,嗖的一下,從車子的后貨架子上蹦了下來,跳過路邊的壕溝,一頭扎進花叢中,探過鼻子聞聞這支花,又伸手用食指和中指去托著那朵花。臨到要走了,免不得要踩上一大把,坐在奇聞的自行車后,就將用草捆好的成把的紅花、黃花、蘭花,插在奇聞的后脖領子里。然后就戲說:你背插野花,一準是胸懷家花。說完,就咯咯地笑,笑得開心,快活,自信。老婆孩子般的童心,讓奇聞感受了青春的活力,和老婆在一起,不管有多大的煩心事兒,都被她的笑聲帶走了,總覺得自己的心里開闊得無邊無際,如宇宙,似天空,有說不盡的敞亮。奇聞眼睛不敢離開地面,也不敢離開自行車的前輪兒,嘴上卻沒閑著,接著老婆的話說:在我后脖領子里插花,你是要賣我嗎?老婆又笑:你管貸款管糧食管傻了吧?古時候賣人是插草,不是插花!
別說了,老婆,坐穩了!
“十八拐”的又一拐到了,這是第十四拐,距離怪坡一公里,已經到了山那邊兒,距山那邊兒的山下僅為咫尺之遙,這一拐是下坡直角形胳膊肘狀的陡彎兒路。
這種S形拐彎路,在山區是常見的。
而在這座別有洞天、風景如畫的山上,奇聞和老婆在這里賞過景,敘過情,坐在路邊相互捶打著嬉鬧過,背靠著彎彎的山路也憧憬過生活,描繪著未來。也就是在這第十四拐的陡彎處,奇聞站在路的岔口,俯瞰山下的樹、田、路和整排整排民房構成的村落,曾經感慨地對老婆說:這人吶!生活在世界上,算來算去,其實就有四種最寶貴的東西。老婆歪著頭不解地問:哪四種啊?奇聞說:你猜!咱倆玩十八猜的游戲,你可以猜十八次。老婆調皮地說:我就猜一次,答案是你說的對。說完自得地哈哈大笑。奇聞一本正經地說:最寶貴的東西就是自然、時間、情感和生命,這四樣東西咱倆正在享受,最值得珍惜。
不幸的是,一個月前的一天早晨,奇聞馱著老婆就是在這第十四拐出了意外。
那時,奇聞絲毫不敢大意,照舊與往常一樣凝神專注,當時也喊了一聲:老婆,坐穩了!可還沒來及轉穩彎兒,車子一滑,整個車子來個大掉腚,奇聞的老婆就從車上射了出去,重重地撞在了一棵松樹上,從松樹干上又彈回到路上。一射,一撞,一摔,奇聞的老婆人事不省,嘴和鼻子空里往外流著血,從此再也沒睜開眼睛。
此后一年多,奇聞每每經過這第十四拐,總是心有余悸,膽戰心驚,那驚駭的一幕,始終在奇聞的眼前晃來晃去,是他把自己的老婆親手送到了天國,從此與人世相絕。奇聞經常拍著腦袋自責,愧疚,悔恨當初沒有再買一輛自行車,讓老婆單獨騎著上班,這種抹不去的陰影,籠罩在奇聞的全部心房,也永遠貼在了奇聞的記憶里。
老婆死后的第二年,奇聞的工作發生了變化,由山那邊兒的國家糧食儲備庫,調整到縣城的一家糧庫繼續負責貸款和庫存糧食監管工作。但每年奇聞都要騎著老婆買的自行車,走兩趟那條土路,到了彎路和坡路,依舊喊著:老婆,坐穩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