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難描。因人世浮光掠影,千頭萬緒,寫人山河浩淼,寫得博而靜最不易。如曹雪芹寫榮國府,千頭萬緒,竟如亂麻一般,要從那些細微的,看上去無關緊要的小事牽引來才為妥當。
看張愛玲的一生,猶如繁華大夢一場,任憑人物故事怎樣紛雜繁復,只覺得她心底如古井一般總是靜的,所以經由她的筆幽幽道來的故事,才有條不紊。
蹉跎暮容色,煊赫舊家聲
若翻開張愛玲的任何一部小說,都能見到她對家庭觀的詮釋。
煊赫的家世,從未在她的筆下顯露出鋒芒,在她看來,自己是有一個叫人仰慕的家世背景,但這絕不是可以作為炫耀的資本。在她的筆下,她將自己置身于一個看客的位置,親眼見證了自己家庭的破裂與興衰。父親與母親的離異、后母的欺辱以及弟弟的死亡,她都以一種淡然的口吻向讀者傾訴著,而正是這種情緒,又給讀者帶來比激昂、憤怒還要強烈的情感——一種無能為力所致的悲愴。
時間在其中流動,融入張愛玲的生活。故事中,亦可剛亦可柔。張愛玲的祖母有四句詩:“四十明朝過,猶為世網榮。蹉跎暮容色,煊赫舊家聲。”多情人者看到凄涼,而其余的人卻只聞朱樓碧戶的脂粉花香,磚頭墻里滲出的繁華遺跡,赫赫風流。看著高高門楣上掛著四個字——煊赫家聲。卻不想大盛大衰,也是宿命。這樣的門第,留給后人既是光芒,也投下了沉重的影子,無法增添榮耀,不如頹廢。又逢亂世,家世就漸漸敗了。
張愛玲的童年充滿了浮華萬千,吃穿用度樣樣都是最好的,可是卻在親情上有了一個無法彌補的空缺,逼迫她快點成熟、快點長大。好在大人們并沒有荒廢了她的學業,才使她能夠將她所有的思想,以文字的形式付諸于人。還記得她寫道:三歲時,在一位滿頭白發的滿清遺老的面前念道:“商女不知亡國恨,隔江猶唱后庭花。”一句時,那位留著辮子的老爺子竟老淚縱橫。如今想來,張愛玲回頭看那滿目瘡痍,卻也正好理解了那位滿清遺老的心情。
也許于她,家世只不過是沁入靈魂的力量,一種不動聲色的奢華。
浮云游子意,落日故人情
張愛玲有過一段朱紅色的快樂回憶,她看一切都不同了:“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里,有狗,有花,有童話節,家里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。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并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里的戀愛表演。我坐在地上看著,大笑起來,在褥子上滾來滾去。”張愛玲開始學畫畫,彈鋼琴,學英文,為了一朵枯萎的花兒落淚,開始扮演母親所期許的淑女。
或許真的是淑女呢?如果歲月靜好,沒有后來的波折,她在這樣富貴優渥的環境里長成林徽因式的淑女,陸小曼式的才女,并非不可能的事,只是世界會少一個張愛玲。她開始顯示自己聰明早慧的一面,開始了她才女的歷程。三歲能吟“商女不知亡國恨”,七歲熟讀《紅樓夢》,開始寫章回小說。事實上,她的教育環境并不好,雖是書香門第,但她的父母經常為其將于劇烈爭吵。父親不贊成她上學。或許有耳濡目染的因素,但是更多的是內在的驅策,讀書好像渴了要喝水,她的文字有慧根,仿佛有天生的靈力,毫不費力的驅策它們,布陣行軍戰無不勝。
短暫的兩年,溫暖了一生。那兩年在她的靈魂里烙下了無法覆蓋的印記。誠如人言,作家是靠賣自己的故事為生。張愛玲也少不得從自己的童年抽取感情與記憶,而她陰郁凝練的文風,隱約就是這段歲月的抽象延續。
朱紅色的快樂,漸漸縮成心口上的一點朱砂痣,擬或是頂上的鶴頂紅。經久不衰。
若把張愛玲看作“三生石畔的絳珠草”,那么神瑛侍者就非她父親張志沂莫屬,雖然他曾經反對過張愛玲的教育,但是張愛玲的寫作天賦嶄露頭角的那一刻起,其父便對她另眼相看,不惜請名師加以輔導。
厭一個人時,又何其堅貞強硬,自然他的好亦成了遮日浮云,總是看不到。
為君一日恩,誤妾百年身
“墻頭馬上遙相顧,一見知君即斷腸。”抬眉舉目之間的心意盡知,自有一種風流尊重。張愛玲與胡蘭成是一見鐘情,再見傾心,三見如膠似漆,四見已是“只愛陌生人了”。
張愛玲是清堅果斷之人。曾有算命人說她晚嫁,她也如同孔雀愛惜羽毛,不肯對凡鳥親睞有加。只如陌上游春賞花者,不輕落情緣與人。但若花落塵緣,如白素貞愛上了許仙,那也只有一路相從到底了。
“她見了他,頭變得低低的,低到塵埃里,但是她心里是歡喜的,從塵埃里開出花來。”我不知道這清淺的幾句里藏著的是一個孤絕女子的幾許柔情,幾叢軟弱。愛從她的筆下溢出,深重的浸透了歲月的紙背,留下被時間摩挲清淺沁人的句子。
“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,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,沒有早一步,也沒有晚一步。剛巧趕上了,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,惟有輕輕地問一聲:‘噢,你也在這里嗎?’”
沒有早一步,也沒有晚一步,他剛巧趕上了她。胡蘭成和張愛玲,或許是命中注定的遭遇,無可逃避的劫,盛或敗只是經歷。她為他端茶,腰身一側,盈盈笑眼千千的驚艷。從來女子愛了人,一如西湖春柳,斷橋殘雪,都是艷極無涯的,兩個人在一起,真是相看相談兩不厭,以前那些隨心而過的句子竟如流星一樣清晰劃破腦際。
然而胡蘭成不過恣意之人,有名士的逍遙,亦是浪子的恣肆,終究無法給她現世的安穩,張愛玲余下的歲月雖靜,卻未必好。“情到濃時情轉薄,而今真是不多情。”我幾乎可以想象,愛玲站在胡蘭成身邊,日光照耀,她看著他,仍是歡喜。而這個人卻開始心不在焉了,遇見一個人,問到是誰,便說是妹妹。她的笑容凍住了,墜落在地上。
胡蘭成需要的女子不但要如花解語,還要人比花嬌。種種溫柔媚態愛玲都沒有,她亦不會照顧別人與自己,生活的潦草,根本不是現今女子所想的那般精致小資。她有的只是才,只是那顆七竅玲瓏的比干心。一旦胡蘭成覺得她只不過是一個尋常稚弱女子,且已成為他的妻,她就不新了。胡蘭成的變心就成了必然。
“聞君有兩意,故來相決絕”。如同黛玉焚稿一節,得知胡蘭成一心已不在她,她毫不猶豫地寫了決絕信給他,恍如聞一地玉碎的聲音,清冷脆亮。決絕的美,是心碎無痕。男人的用情浮泛,往往出于本能,坐懷不亂的守持則是后天教化。愛玲的血液里,找不到大喜大悲。她是個聰慧的女子,卻不夠狡黠,因為學不會妥協,所以孤單。只能在命運的角落里,兀自盛放。
千秋萬歲名,寂寞身后事
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,張愛玲在紐約的一個普通公寓逝世。人們發現她的時候,她已經去世許多天。
她安靜地躺在一張行軍床上,身體下墊著一床藍灰色的毯子,沒有蓋任何東西。遺容安詳,出奇的瘦。于她而言,干干凈凈且安安靜靜地死去,是最好的結局。從來處來,到去處去,人生不過是一場寂寞的旅行。我努力在想她在死亡的那一瞬究竟在想什么,猶如電影結束后那一片閃亮亮的空白。
曾有人評價:“張愛玲從不牽愁扯恨。”她不會感懷身世到自憐自傷,會做的只是讓自己安靜、快樂地活著,然后,干凈地死去。她也在她的遺囑中談及:“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,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,我愛他們。”
公元一九九五年,她帶著血液中流淌的往事靜默地告別人世。自此,一個流光飛舞、金沙彌漫的時代徹底結束了。
在后世遇到前世的知己,卻只能用手指隔著時光輕觸她的字句。在我眼里,她不是繡在屏風上的鳳凰,郁悒地織在白色的緞子上。更不可能經過年深久遠,羽毛暗了,霉了,給蟲蛀了,死也死在屏風上。她努力突破常規,把每段記憶封存在腦袋里,如同釀酒,等時間久了,時機成熟了,她再將它們一一打開,經過時間沉淀的記憶更加鮮活,她毫不吝嗇地將它們分與其他人品味,總可以叫其他人回味許久。
她在她的時代寂寂死去,卻始終也料不到她永遠留在了后世的時代里。愛玲自從五十年代離開之后,就再也沒有踏入故國的土地。她的上海從此逝去,而她也只能在別人的國度,別人的時代里靜靜地活著。晚年的愛玲是寂寞的,但是于她寂寞并非不是一件好事。寂寞至少是自由的,不用證明什么,不用爭取什么,也不用承擔什么。
千秋萬歲名,寂寞生后事。她的回憶不全是流暢的,也有哽咽和晦暗。但我喜歡她用她的筆將一點一滴盡歸于明鏡塵埃。
她究竟是勇者,夜闌對照的寂寞勇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