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經常以為,父親是不愛我們的,尤其是對常惹他生氣的我。他愛掙錢,愛抽煙,愛做事,就是不愛他的女兒。
由于家境貧寒、世事繁雜,記憶中的父親總是早出晚歸忙忙碌碌,沒有一絲空閑。他燒過磚,販過菜,走村串戶修過縫紉機。從我會記事起,父親似乎總是愁眉苦臉,愁我們五姐妹的衣食學費,愁莊稼的收成,愁當天出門能否賺到錢,愁怎么籌錢給祖父母治病。
父親沒有時間管我們,記憶中他從未抱過我們,也從未牽我們的手玩過。他舍不得給我們一句表揚和一個鼓勵的微笑,即使歷任班長的姐姐在縣運動會上得了冠軍,即使我們個個捧回了“三好學生”獎狀。姐姐那年考上了第三軍醫大學附屬護校,村委會送來了光榮軍屬的牌子,還專門放了電影。那可是全村考出去的第一個女孩啊,他也只淺淺一笑,對姐姐卻沒有半句的贊賞。看到村里別的女孩跟她們父親撒嬌,還被夸聰明可愛,我們真的好羨慕。
父親的嘴巴相當“不甜”,仿佛他生來就只會訓人似的。小時候我愛坐在門坎上,他就黑著臉來一句:“好狗不擋路!”他教過我們不要把鋤頭等朝外放那樣易傷到人,而有時我忘了,他就板著臉訓斥道:“真是教不變的豬!”我中考時因疏忽差幾分沒考上中專,他就不厭其煩地批評了我幾年:“叫你初三時別看小說,只多考幾分你早就上班賺錢了!”即便是高考時父親冒雨給我送去一碗絲瓜瘦肉湯,也只是淡淡的一句:“你媽說怕你熱沒胃口,讓我送來的!”如今想來他那時是擔子太重了,但當時是很不喜歡他那張出口就傷人的嘴的,心中一直暗暗怪他。
直到幾年前父母從北京回到老家,我請假回家探望,住在車站旁的妹妹家。陪母親聊天至八點多,我要坐公交車走,只有幾站路,我在路口上車直達。父親卻執意陪我一起坐車過去,看我下車后走進院子,他才坐最后一班車離去。那一刻,我的眼眶潮濕了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:原來父親是愛我的!
這個端午節,我們一家三口開車回家看望二老。老公和兒子先回酒店了,因次日就走,我想多陪陪母親,就聊到了快九點。外面飄起了小雨,父親把傘遞我手中。我們住的酒店走兩巷子就到了,且街道上燈火通明。我不要父親送我,父親卻已不由分說地走在了我前面。
六月的夏夜,我和父親走在巷子里。我叮囑他一定要舍得吃,要少抽煙,別太累著。他居然象個孩子似的直點頭答應。出了巷子,年逾古稀的父親還要送我過馬路,被我拒絕了。我過了馬路,到了酒店門口,回頭看見父親還站在那兒。我向他招手,示意他趕快回去。他也招手點頭,然后才轉身離去。我看見他那稀疏的白發在燈光下白得更耀眼,看見他那瘦削的身影在夏夜的雨中更憔悴。我想起朱自清先生的《背影》,只不過他的父親身材肥胖,而我的父親瘦弱單薄罷了。
父愛如山,靜默無語;父愛似水,潤物無聲。我的父親啊,縱然您永遠都不會說出那個字,但我已然明了您對女兒的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