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老家,是一個交通相當閉塞的濱湖村莊。在老家,誰家有塊地,就會從地里走出一條路來;誰家有個牛棚,就會從牛棚里牽出一條路來;誰家有魚塘,就會從湖邊的魚塘踩出一條路來;誰家有糞坑,就會從糞坑邊挑出一條路來……老家的路像絲瓜藤一樣,在房前屋后,在塆里塆外彎來拐去,枝節橫生,叫村里人怎么都走不出去。
在我的記憶里,父老鄉親們在路上走累了,就順便坐在路邊歇一歇,有的還拿起鋤頭這里鋤鋤,那里刨刨,讓路變得更平整一些。牛走累了,在路邊拉一泡尿,噴一鼻氣,甚至用蹄使勁地朝路上蹄土。豬走累了,一邊哼哼個不停,一邊這兒嗅嗅,那里聞聞,焦慮無奈地尋找那條回家的路。
村里的路,狹窄而短促,卻橫亙在人的一生里,沒有盡頭。不知有多少父老鄉親走完了自己的路,可路仍然橫亙在子孫后代的一生里。人的路走完了,路還在走自己的路,有的越走越漫長,越走越開闊;有的卻越走越寂寞,越走越荒涼,越走越雜草叢生,走到最后,甚至沒有路了。
在老家,有的路很熱鬧、很繁忙,是村民們共同出行的必經之路。這樣的路通向村外,通向水井和洗菜的碼頭,通向他們共同勞作的田間地頭。在“農業學大寨”的歲月里,我曾經在這很熱鬧、很繁忙的路上灑下了艱辛的勞動汗水,度過了我風華正茂的年華。有的路卻很寂寞、很蕭條,只有一家人,甚至一個人早晚行走。到后來,人們把家搬走了,把地轉包他人了,把牛棚拆掉了,甚至連糞坑也不用了,這條路就徹底廢棄了,成了一條無人行走的野路。每當我行走在野路上時,內心不禁升起一絲辛酸之感:曾經走這條路的人,如今,你去了哪里?是老了,還是病了?是遠在城里,還是去了更遠的地方?抑或是告別人間去了天堂?
離開故鄉多年,我又回到老家。在泥濘的路上,剛剛走進村口,就聞到了路上炊煙、秸稈、牛糞、泥巴散發的塆村氣息。不管離家多久,只要走到村口,我就能找到回到家中老屋的那條彎彎曲曲的泥巴路。盡管時光匆匆流逝,游子在外,鄉音已改,容顏已變,路還是把從這個村里出去的人一下子就辨認出來了。人和路都有些羞怯,頓時,我的腳步慢了下來,故鄉的路張開懷抱,故鄉的人默默思念,路和人相攜相扶,一路前行,回到家中……